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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湘广记|下河街往事

湖湘广记 湖南图书馆 2024-04-09

作者:杨娜        插画:王兵


下河街的热闹是从早到晚的。
那时下河街以及附近太平街、金线街、半湘街的很多老房子都是木板楼。大多数房东把一楼腾出来租给外地过来做生意的人家,自己一家子便挤到二楼和阁楼。
厨房自然是共享的,小小的空间窄窄的案板上,一左一右摆着两个单液化气灶,案板下头则立着两个标准气罐,轮流着来做饭,在外打拼的租客总比居家的房东吃饭要晚。
偶尔碰到一起做顿饭,锅碗瓢盆的热闹总敌不过二位主厨此起彼伏的喷嚏,因为湖南人爱辣是出了名的,炒个小菜都要甩半两干辣椒粉才过瘾。
冬天门外的台阶旁,永远靠墙根呆着一个不起眼的煤炉,上面放着个铝水壶,壶嘴总是呼呼地冒着热气。
煤炉旁边蜷着一只慵懒的大肥花猫,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老仙,也从未见它逮过老鼠。
房东老太太偶尔把铝壶提下来,买些青红辣椒放在煤火上烘烤至外皮酥起后,用火钳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个个夹到凉水里再捞起剥皮,尔后洗净去头去籽,捏根细细的牙签,眯缝着眼睛慢悠悠地把辣椒划拉成均匀的竖条条,随手扔进菜碗,拌上醋酱麻油蒜末,一道清香爽口的烧辣椒便炮制而成了,绝对是房东老大爷佐餐下饭的心头好。
那时经常有煤气中毒的事故发生,所以煤炉是断不敢搬进屋里去的。
送机制藕煤的小贩们一般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晴日的傍晚。
下雨天搬运太不方便,若碰上个冒冒失失的小年轻骑个没刹车的单车对着煤车撞上一撞,码在顶端的藕煤便会摇晃着滑落到坚硬的麻石街面,摔个粉碎,和着雨水,实在不好收拾。
早上也是不敢给人家送煤的,怕挨骂,大清早的谁愿意触霉(煤)运呢?
租客们喜欢用电器,电饭煲、电热壶、电烤炉、热得快等等,干净省事,但电费不菲,于是就动起了歪脑子,“电耗子”就这样滋生了。
有些租户很大方,连房东的用电也承包了,实际上是在电表上动了手脚;有些房东和租客联合起来偷电,还大言不惭烧“共产党的电”,满脸的得意劲儿;更有甚者,贪得无厌,能让电表倒转,为难上门收电费的,让其倒找钱。听说后来执法部门一家家排查的时候,有些人家还不知收敛,被狠狠罚了一票。

大多数这样的老房子里是没有厕所的,房东和房客三急的时候都只能去就近的公共厕所解决。
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夜里出行不便,只好在房间的犄角旮旯摆个马桶以备不时之需。
清晨第一波出行的居民自然也就是这群老人,他们先要拎着马桶去公共厕所清理完再回家洗漱。
掏粪工也是微熹初露必须出现的身影。他们穿着套鞋戴着口罩,每天不厌其烦地清理着闹市的污秽,默默无闻地拉着沉重的木质粪罐车,车轮谨慎地滚动在古老的麻石街上,偶尔颠簸一下都把他们吓得不轻,生怕一个不小心弄脏了街道或碰到路过的捂着鼻子的行人,因为城里的纯大粪是要比农村沤的农肥臭许多倍的,他们不想惹麻烦。
洗澡是必须去澡堂的。
但这里的澡堂不同于北方的澡堂子,一池子的人泡在一块,久了总觉得像煮饺子一样混沌不清。这里是以淋浴为主。
澡堂文化从北到南都挺包容的,三块钱买一张次票,可以任你站在热气腾腾的花洒下,在蒸气缭绕的空间里洗到天荒地老;到了炎炎夏日,男人穿条裤衩在街边或江边洗个澡也不稀奇,女人便只好买月票来应对,这样每洗一个澡可以节省一块钱。因为价格低廉,老板随和,高峰期女浴室经常要排队。
那时很多人来到这里以后,发现自己曾经向往的城里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便想着还不如回老家生活自在。但他们也只是想想而已,心底是不打算回去的,因为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嘛,城市的机会还是要多一些,出来了,总要混出点名堂才敢回去。
“买米粉——拣点香干子罗——”,随着街口踩着三轮车的湘乡小贩一声清亮的吆喝,人们纷纷开始起床,上学的、上班的、卖菜的、锻炼的……街上就开始沸腾起来了。
房东老太太提着菜篮子出来,和街坊老姐妹们一路唠嗑着去西长街早市买新鲜又便宜的菜。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又从西长街折回来,在湘乡小贩的三轮车前挑挑拣拣买几片香干。
老头们用保温杯泡上一杯浓酽的热茶,换了行头带上佩剑和老兄弟们去湘江边上练一阵。
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背着书包,在街巷邻居家的粉铺里吃碗热腾腾的粉面,然后骑着自行车送去学校。
一般父亲带着孩子进来就直接点两碗,父子二人一人一碗;如果是母亲,则叫一碗,让老板下重挑,然后自己拿个小碗,给自己夹一束出来,剩下的推给孩子。
有的孩子大了,直接上店里吃完自己走去学校,让老板记上账等父母来结。

时间久了,老板也懂了套路,对每个顾客的要求心知肚明,什么码子多少分量自己直接一趟水就给安排上了,这怕也是生意经久不衰的原因呢。
随着生意人把街边的摊位都支楞起来,摊主们把琳琅满目的货物码放得整整齐齐;摊位后面商铺老板们也把各自的卷闸门“哗啦啦”地一扇扇打开了,这足够响亮的声音似乎在告诉人们,商场如战场,竞争无处不在。
蹬三轮车的、拉板车的已经早早来到市场,他们把拉货的工具整齐地摆在路边,两只眼睛关注着每个摊位和门面上进进出出的人,都想抢到第一单生意,来个开门红。他们有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可能是昨晚加班在某个仓库卸货或上货呢;有的茫然地左顾右盼,可能是昨天刚被老乡带过来讨生活的新手。
他们是下河街最朴实憨厚的一群人,靠着出卖最原始的力气,肩扛手提、背拉脚蹬,在狭窄的街道里有时健步如飞,有时踽踽前行,寻找着别人指缝中漏下的机会,用血汗不屈地与命运抗争着,只为去承担生而为人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是值得敬佩和尊重的。
给生意人提供早点的移动商贩们也推着或挑着简易的装备,不约而同地挤了进来。
“甜酒——汤圆——甜酒冲蛋——”“白糖绿豆汁——沁甜的白糖绿豆汁”“当归桂圆蛋——”“麻油猪血——白粒丸”“包子糖饺子——卷子油条”……
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卖声,真正的人声鼎沸,这让冰冷的街道嘈杂无比,却也瞬间鲜活起来。
生意人开了张,才开始拿钱买早点吃,之前是不会从口袋或钱箱里拿钱出来的,这是在下河街不成文的规矩,叫“只进不出”。
看货的,买货的慢慢从各个街巷口涌进了这条街,夹杂着各种方言的问货谈价声比比皆是。
有道是货比三家不吃亏,小批发商从街头走向街尾,会在价格上消磨时间;大批发商直奔经销商而去,问询一两个地方,最终还是在老主顾那里下了单。
年底来打年货的,叫零售,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有些讨价还价一通最后一分没买扬长而去;有些站在摊位边试味,最后只买五毛钱的打个圆场;有些来一家子没一个做得了主第二天又来了的;有的为了五毛钱出口成脏搞得跟店家有仇似的……总之,顾客的种种行为是商家心态最好的试金石。

商家之间为了抢生意经常出言不逊甚至大打出手,遇到这种情况除了熟悉的人扯散息事之外,有时也惊动派出所的人出面。
这时看热闹的要是围过来,那感觉整条街连只蚂蚁都爬不过去了。
到了下午,卖小吃的商贩也来凑热闹了。
现在的网红“下岗牌臭干子”就是从下河街开始起家的。至今他的打油诗人们还能清晰地想起:
“别个有手机我有打火机,别个有宝马车我有三轮车……”
那一边炸臭干子一边念诗的场景历历在目。

还有卖钉钉叩(麦芽糖)的,炒花生瓜子的,卖豆腐脑糖油粑粑的,卖时令水果土特产的,时不时还来几个从河西走过湘江一桥卖菜的菜农……

某个巷口的角落里坐着个爆人参米的大爷,似乎是专门等那些放学回家的学生娃。
最麻利的是磨剪子锵菜刀的师傅,扛着工具,扯着嗓子吆喝着,在街头和巷尾穿梭,就地忙活。
这些小商贩们汇集到拥挤的下河街,为了各自的生计日复一日地忙活着,最大的特点是健忘不记仇,经常看见他们为了占个位置吵得不可开交,但第二天见面又打招呼甚至互相做点生意。
到了商铺打烊的时间,搬运工们送完货拖着板车或踩着三轮把送货的单据交给老板领完工钱,基本上下河街一天的繁华就要落幕了。

早收摊或打烊的生意人路过熟悉的档口,都会热情地彼此打招呼,或互相打听生意如何,或停下脚步交流白天发生的新鲜离奇的事件。
街道来往的多是行色匆匆回家的人。
店家将垃圾丢到街面,等环卫工人来收拾,然后转身“嗖”的一下用铁钩拉下卷闸门,宣告一天生意的结束。
路灯“啪”的一下亮起来了,把街面上各种各样的东西照得一览无余。
收废品的在扫视着街道两侧,唯恐错过一个有价值的物品。
移动菜贩也多了几个,给那些做了一天生意还没时间去买菜的摊主店主们提供方便。
随着婆姨嫂子们一声声呼唤着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热闹的下河街便渐渐安静下来,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回到各自的屋里。
无论这屋是租的还是买的,都不妨碍这里的人们给这里带来的活力和繁荣,也不妨碍这里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作者简介:杨娜,企业高管,曾供职于报社,爱好码字、旅游、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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